10亿目击者正在改变历史

2006年夏，共和党参议员乔治•艾伦（George Allen）似乎正在走上自己政治生涯的巅峰。艾伦是弗吉尼亚州的前任州长，南方人，保守派，看上去一脸和气。自2001年开始，艾伦就在弗吉尼亚州当参议员，所以这次参选，连任似乎没什么悬念。

2006年8月11日，星期五，艾伦在弗吉尼亚州的布利克斯州际公园发表竞选演讲。公园位于一个小镇上，毗连肯塔基州。那天阳光灿烂，艾伦身穿一件蓝色牛津布衬衫，袖子挽得高高的。当演讲进行到一半时，艾伦对观众说：“朋友们，我此次竞选是建立在积极正面、富有建设性的竞选理念之上的。我们力求给美国人民带来新的鼓励、新的启发。”观众中有一位弗吉尼亚大学的学生，他叫斯达萨，印度裔美国人，20岁。斯达萨是艾伦的竞选对手、来自民主党的吉姆•韦布（Jim Webb）团队的志愿者，已经追踪艾伦5天了。韦布的竞选团队手段老练，他们派斯达萨务必全程跟踪艾伦的竞选，并用摄影机拍下他的一言一行（这一职业在政治界被称为“追踪者”）。这可是个苦差事。

演讲中途，艾伦突然用手指着斯达萨手中的摄像机说：“那个家伙，对，就是站在那里、穿黄色衬衫的那个家伙，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许叫‘非洲短尾猿’吧，谁知道呢。这家伙是我竞选对手派来的，一直在跟踪我们。不过，这是一件好事。我们要走遍弗吉尼亚州的所有地方，而他会把我们的行程拍下来。很高兴你能来，然后拍给我们的对手看，这样他就能见证我们是如何把共和党的旗帜插遍弗吉尼亚州的。”说到这里，观众开始欢呼起来，艾伦接下来的几句话被淹没在声浪之中。随后，艾伦继续攻击对手韦布，称他为“业余候选人”，又补充说：“欢迎！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非洲短尾猿’ 。”观众开始鼓掌，有人喊道：“欢迎来到美国，欢迎来到真实的弗尼吉亚！”

“我想我听得出他（艾伦）在暗示什么——他对我的侮辱证明了他是种族主义者。”斯达萨后来回忆说，“我知道‘非洲短尾猿’是指猴子，这是对美国移民的侮辱性称呼。” 25年前，斯达萨随父母从印度移民到美国，在弗吉尼亚出生并长大。事发几小时后，斯达萨给韦布的竞选团队总部打了个电话汇报此事，但总部的人也不确定这件事该怎么处理，索性先去酒吧喝酒，关于视频的决定则拖到周一。几天之后，《华盛顿邮报》的一个记者问起此事，韦布的竞选团队才将视频上传到YouTube。艾伦辩解说自己并不知道“非洲短尾猿”还有这么多延伸意义，他绝无种族歧视之意：“外界是在曲解我的本意。”有人猜测，艾伦和他的团队可能本来给斯达萨起了个“莫霍克人”的外号，因为斯达萨的发型和莫霍克人很像，结果“莫霍克人”（Mohawk）变音成了“非洲短尾猿”（Mocaca） 。最终，艾伦还是顶不住压力道歉了，觉得自己被故意针对的斯达萨也登上了美国报刊的头条。

随后，这个事件改变了艾伦的竞选局势。在竞选之初的几个月，民意调查显示，艾伦一直以10~20个百分点的优势领先于韦布。“非洲短尾猿”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次民意调查中，韦布首次反超艾伦。最终，韦布以领先艾伦9329票（仅占总选票的0.4%）的极微弱优势当选弗吉尼亚州参议员。艾伦的失利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它直接改变了民主党和共和党在立法机构——美国国会中的实力对比。 共和党不再是老大了。在新成立的国会中，民主党占据51个席位，而共和党占据49个，共和党失去了对国会的控制。悲剧发生的9个月前，《国家期刊》曾请某个共和党的知情人罗列最有希望成为2008年总统选举的共和党候选人，艾伦位于名单之首，甚至超过了参议员约翰•麦凯恩以及马萨诸塞州州长米特•罗姆尼。 脱口而出的“非洲短尾猿”将艾伦踢出了名单，其政治生涯也岌岌可危。

此前，也有不少政客祸从口出，然而艾伦失利的事件却首次向我们表明网络视频可以成为政客攻击对手的武器。2009年，共和党的国会议员曾经碰头商讨如何扳回一局。据说当时就有人提出以牙还牙，同样采用视频作为回击手段。

2007年，民主党全国大会代表鲍勃•埃瑟里奇（Bob Etheridge）成为第一个炮灰。两位学生“武装”着摄像机向他发问：“你是否举双手赞同奥巴马的政策？”埃瑟里奇带着些许尴尬（也许恼怒）的口吻转移话题反问道：“你们究竟是谁？”不仅如此，埃瑟里奇还蛮横地抓住其中一位学生。视频随后曝光，埃瑟里奇登上各大头条，媒体纷纷报道他“欺负甚至暴力攻击两名大学生”。随后，埃瑟里奇召开新闻发布会道歉，随后在竞选中以1400票的差距败给竞选对手。其实，约翰•麦凯恩和米特•罗姆尼也曾经沦为“视频武器”的炮灰。2008年，麦凯恩现身南卡罗来纳州，为竞选活动筹款。 活动上，有人故意问他“是否应该向德黑兰发出航空信号给予警告”，他开玩笑地说：“摇滚乐队 ‘海滩男孩’（The Beach Boys）不是有首歌叫《轰炸伊朗》（Bomb Iran ）吗？轰炸、轰炸、轰炸。”麦凯恩说的这首歌其实叫《芭芭拉•安》。 2012年，罗姆尼在一次非公开筹款活动上对一群富有的赞助人说，47%的美国选民会将选票投给他的对手，因为这部分人觉得自己对奥巴马政府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罗姆尼说：“我绝不会去说服他们，不会去提醒他们，作为美国公民，国家和老百姓比政府更重要。”两个人的视频都在互联网疯传，关于这些视频的博客和报道也是层出不穷。

艾伦的失利还预示着美国政坛的权力平衡将被打破。美国知名网络杂志《沙龙》评选斯达萨为“2006年年度人物”。《纽约时报》专栏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2006年：‘非洲短尾猿’之年”。作家弗兰克•里奇（Frank Rich）写道：“艾伦事件之所以成为今年美国政坛的标志性事件，是因为韦布的竞选团队将斯达萨的视频上传到了YouTube。可笑的是，绝大部分政客都还没有机会从自己孩子那里了解这个如此受欢迎的网站。”

斯达萨拍摄的“非洲短尾猿”视频向我们传递出一条信息：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记录自己的生活经历，然后把它分享到互联网，而我们的分享很有可能改变这个世界。21岁的斯达萨不就是通过自己手中的摄像机改变了美国政坛吗？通过他的视频，观众可以感同身受，亲身体验他的遭遇，从而产生情感共鸣。

记录事件的方式有很多，但视频确实是一个新手段，因为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鲜有影像资料。有时候，手写的历史资料可以抓住某次著名战役的重要细节或者某个暴君惨无人道的统治，但是通过手写的历史资料，我们无法与历史建立一条情感上的纽带。再比如，名家的油画可以为我们描绘历史上重要转折点的某个场景，这是一种视觉信息，但是油画作为一种媒介，其功能的确有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陈列了许多油画作品，我最喜欢的一幅油画是《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Washington Crossing the Delaware ），作者是伊曼纽尔•戈特利布•洛伊策（Emanuel Gottlieb Leutze）。很多人觉得这幅名画向我们再现了美国历史上著名的领导人、开国元勋华盛顿的英姿，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洛伊策是在这一事件发生后40年才出生的。评论家认为画中描绘的场景不可能在真实世界中发生，一是因为无相关的历史记录，二是违背了物理学原理。我得申明一下，我很尊敬、爱戴华盛顿将军，但是一个人真的能够笔直地站在一叶小舟上吗？如果真是这样，华盛顿将军以及跟随他的11个人肯定会纷纷掉进特拉华河冰冷的河水里，指不定会互相骂出什么难听的话。事实上，很多画家都未曾目睹历史事件，便画出了相关画作，甚至不少画家在事件发生时还没有出生。

直到20世纪，采用摄影技术记录历史事件才渐渐成为主流。但一开始的绝大多数时间，由于摄影器材笨重而且昂贵，只有个别转瞬即逝的历史事件被拍摄下来。那时，大众不得不依赖摄影记者，靠着他们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才能看到重要事件的宝贵瞬间。自然，主要依靠摄影记者，以及他们身后的媒体来记录、传播影像资料，必然有其局限性。一来，摄影记者未必总能及时赶到现场；二来，摄影师、记者、制作人、编辑始终夹在观众和事件之间，拉开了我们和事件之间的距离。

1963年11月22日清晨，亚伯拉罕•赞普德（Abraham Zapruder）来到其位于美国达拉斯市的服装厂，但是他把一件重要物品——贝尔–霍威尔（Bell & Howell）摄像机——落在了家里。在其秘书的督促下，赞普德才回家取了回来。赞普德万万没想到他的摄像机将记录下20世纪最骇人听闻的谋杀：时任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遇刺身亡。23日清晨，赞普德为美国特工处的两位特工以及《生活》杂志的理查德•施托莱（Richard Stolley）放映了自己的8毫米电影。通过赞普德的镜头，三位观众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施托莱后来回忆说：“当子弹射中肯尼迪总统的时候，我们三个——两个白发苍苍的特工和一位头发还未花白的媒体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似乎子弹射中总统的同时，也射中了我们。这个片子我后来又看了不下100遍，但是它带给我的震惊却从未减弱。”

后来，当赞普德出席总统遇刺的调查委员会时，他崩溃了。“这件事太恐怖了。我很爱肯尼迪总统，却不得不目睹子弹穿过总统的身体……它在射中总统的同时，也射中了我的心。真的太可怕了。” 赞普德拍下的画面几乎让每一个看过它的观众都产生了类似的反应，不管是在事件刚发生的那几天，还是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它变成魔鬼纠缠着赞普德，也纠缠着每一个美国公民。“每当美国人回想起总统遇刺，脑海中就会自动回放这个时长26.6秒的无声电影。”50年后，科技杂志《主板》的亚历克斯•帕斯特纳克写道，“对许多人来说，尤其是未曾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我们通过赞普德的影片目睹了悲剧的诞生。”

21世纪初期，由于智能手机的发展，镜头已经不再是奢侈品。于是，很多人都能记录发生在身边的重大事件，通过这些镜头，我们可以记住每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这将颠覆传统新闻界的报道模式。更为重要的是，这还将改变我们与历史事件的关系。我们不再是远观者，我们与历史事件的距离被镜头大大缩短了。我们摇身一变，成为旁观者和目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