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复制与粘贴

亚历山德罗•格雷斯潘有一个作品备受赞誉，叫作《迈尔斯•戴维斯和LCD Soundsystem乐队的YouTube二重唱》 （YouTube duet: Miles Davis improvising on LCD Soundsystem ）。“它是我的，也是我前室友的，它还属于我的‘秘密情人’埃莉•奥诺拉。那时，我们整天待在伦敦肖迪奇的那座公寓，泡在客厅上网。一个偶然的时刻，我们的灵感擦出了奇妙的火花。偶然的完美合作——它，就这么诞生了。”格雷斯潘写道。2011年，他将这个视频上传到YouTube，特别注明：“没有剪辑，没有任何技巧，就是两个YouTube视频同时播放。”他没有撒谎。视频从LCD Soundsystem乐队的MV《我爱你纽约，可你伤了我的心》（NewYork,I Love You But You’re Bringing Me Down ）开始，过了一会儿，迈尔斯•戴维斯即兴演奏也加入进来……就是这样。正如作者坦言，整个制作过程没有任何与创作相关的技能或技巧。事实上，混搭（mashup）这一风格在音乐界指的就是将现成乐曲合在一起播放。然而就是这个简单到近乎荒谬的东西，被著名新闻辣评博客UProxx形容为“混搭音乐的巅峰之作”。这个作品的核心不外乎一个有趣的构想，其他的，只要具备一定音乐直觉和基本技巧的人就能搞定。然而不得不承认，两首歌这么一混，乐队对纽约那股爱恨交织的情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使人欲罢不能。难怪最擅长无事生非的Gawker网站不无戏谑地称这首混搭歌曲为“互联网的压轴大戏”。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混音作品正在挑战我们对于创意行为的传统定义和理解。一直以来，当我们评判一个视频的好坏时，会从制作、灯光、剪辑、表演、剧本等方面去考量。然而在视频时代，创意理念似乎比创意美学更重要。当然，有些作品，比如我们刚刚看到的那个例子，本身就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而是一次“偶然的完美合作”，但这并不代表所有的混音创作者都在通过深夜的“秘密情人”汲取灵感。恰恰相反，网络上很多最流行的混音作品运用了各种各样的创意技能，向世人展现了惊人而又丰富的创意才华。

这些年来，我看过无数创意视频，但每当人们要我推荐时，我都会这样回复：“Pogo”。

生于南非的尼克•伯特克（Nick Bertke）从小就在好莱坞经典动画和电影的催眠中长大，他的母亲特别喜欢在家播放这些影片。高中毕业时，伯特克一家已经搬到了澳大利亚，在那里，他开始学习平面设计和视频编辑。17岁那年，伯特克偶然发现了加拿大电子音乐艺术家阿库芬（Akufen），顿时成为其粉丝。阿库芬的代表作有2002年的专辑《我的道路》（My Way ），一个极简舞曲专辑，里面收录了2000多个电台的声音小样。“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伯特克回忆说，“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也做个这样的东西该多好呀！但我不想用电台的声音，我想用电影或者游戏里面的声音。”

伯特克也好，阿库芬也好，他们都不是这一创意的原创者。其实声音拼贴的基本思想可以追溯到1949年。那一年，法国音乐人皮埃尔•谢弗和作曲家皮埃尔•亨利一起开发了一种名为“具象音乐”（musique concrète）的创作风格。他们录制火车、钢琴、鸟儿、平底锅等来自生活和大自然中真实的、具体存在的声音，然后经过剪辑、变速、异化等进行编辑，由此创作作品。 “以往的作曲家将声音转换成符号，写在乐谱上，音乐家识谱后演奏才产生音乐。 可是乐谱不能发声，只是传达音乐的载体，对音乐的诠释是抽象的符号，而不是音乐本身。我们则直接录制声音，直接在声音上进行创作，听到的便是声音的全貌，不再需要符号等抽象工具来过渡，这种创作手法本身便是具体的。”他们还是率先使用磁带来编辑、存储音乐的先驱。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特别是过去的15年间，作曲设备变得越来越先进、越来越方便，现在的人能够以一种谢弗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复杂程度来使用音频与视频资料。“如今的计算机和音序器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制作很多声音小样……还可以通过添加复杂的程序补丁，使得做出来的音效和原始音源完全不同。”伯特克说，“如果回到20世纪90年代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做出这些音乐。”

幸好，伯特克生活在现代。如今，他只需轻点指尖，就能通过软件随意拆卸和重组《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声音与旋律，把迪士尼公司1951年的经典动画改编成属于自己的歌。伯特克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亮瞎了”。刚完成那一阵，他几乎每天上班路上都在听这首歌。后来，他花了几天时间把原版的动画图像和自己的混音融合在一起，用Pogo这个用户名上传到了YouTube。

没等伯特克回过神，Pogo制作的爱丽丝音乐视频的浏览次数便达到了数百万。“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理解一个视频竟然能在瞬间激发数百万人的共鸣。”伯特克说。当时，他刚换了工作，然而制作混搭音乐的脚步却没停歇。他使用的电影声音越来越多，包括《国王与我》《查理和巧克力工厂》等。他的制作过程也变得更加复杂。在对音乐进行抽样的时候，他有时甚至会细化到集中抽取某个角色发声时的音节和音符，而不是单词或句子。有一天，伯特克接到了迪士尼打来的电话。“我想应该是某位大老板觉得我的作品很好笑，表示感激之类的。”三周后，伯特克本人飞到了加利福尼亚。在那里，伯特克与皮克斯动画工作室的执行长官们碰面，其中就包括首席创意官约翰•拉塞特（John Lasseter），这让伯特克永生难忘。“昨天，我还趴在自己的卧室做音乐，今天，我就和音乐界最牛的大腕们握了手。”加利福尼亚之行让伯特克签下人生中第一纸合约：为动画片《飞屋环游记》蓝光碟的宣传制作混音。从此，伯特克在创意界声名鹊起，无须费力推销自己，订单跟合约便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其实，伯特克最初学习3D动画和编剧是为了当导演。如今音乐事业蓬勃发展，他也就把这个愿望暂时放下了。

谈起创作，电影是伯特克绕不开的一个话题。“《爱丽丝梦游仙境》是一部陪伴我长大的电影，我还不会说英语之前就被它迷住了。”伯特克回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部电影在讲什么，但是它的背景音乐和氛围让我着迷。”童年时期的电影，以及这些电影带给伯特克的感受成为他的创作缪斯，没有这位缪斯，也就没有别具一格的Pogo风格。那究竟什么才是Pogo风格？“快乐，梦幻，飘逸。”伯特克描述道。

这种风格是怎么形成的？更有甚者也许会问，像伯特克这样修修剪剪，也算是个人风格吗？对此，伯特克会回答，百分之百。他向我解释作曲的过程：“我会从一个声音中取出一些单音节，以此为谱，创作一个原始的旋律。然后，我会从音轨中取出一些音符，排列好，做成和弦跟和弦结构。接着，我从电影中取出一些敲击声，安排好打击乐和鼓声的顺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作曲比使用合成器或者乐器要难得多，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使用传统意义上的乐器和合成器。有人可能会觉得，那些声音早就在那儿了呀！我只是从电影当中把它们剪切出来，然后粘贴在一起。这种说法，就好比对一个人谱的曲说‘哦，这是小提琴的声音，这是铙钹还有定音鼓的声音，它们怎么能算你的原创呢？它们不是在乐器造好时候就已经在那儿了吗？’”尽管伯特克的音乐都是在别人的电影或者音乐基础上改编的，就连他最走红的混音作品里也没有一个原创声音，但自始至终这些作品都带着他独特而鲜明的个人风格，饱含他对音乐的那份真诚。“我想不出一种比音乐更快、更有效的自我表达方式。”他说，“当我上传一首歌，我也在上传我的灵魂。”

不仅是伯特克、库特曼，所有基于别人作品进行改编、混音的创作者，都是在进行创作，这一点不容置疑。材料来自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作品他们表达了自己对原作的喜爱，同时传达了自己的观点。

事实上，许多YouTube上的混音作品更多的是反映混音创作者的思想，是他们表达自我的方式，远非原作品的续集。越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混音作品，越是能够全方位地激发观众与之互动。这种互动不仅存在于观众与新版本之间，还存在于观众与原作之间。我特别中意这类视频，因为它们让我感觉自己很幸运。正是由于我们现在有了YouTube这样的网络平台，人们才能以无与伦比的激情探索自己的爱好，并且与无数同好深度分享。YouTube一直在努力，将有共同爱好的人连接在一起，唤起他们的遥远记忆……

让我们回到2008年，地点是布鲁克林，人物是凯西•皮尤（Casey Pugh）。皮尤是《星球大战》的超级粉丝，也是高清视频播客网站Vimeo的一名开发人员。皮尤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头脑风暴，想找到让视频制作人进行线上合作的方法。什么样的合作形式更有创意呢？皮尤想起一年前，伊万•罗斯和本•恩格布瑞斯发起的一项名为《追踪白手套》（White Glove Tracking ）的开源艺术项目。流行歌王迈克尔•杰克逊有一首经典歌曲《比利•简》（Billy Jean）。在那首歌的MV中，迈克尔戴着他经典的镶钻白手套，向观众奉上了著名的“太空舞步”。伊万和恩格布瑞斯呼吁网友为视频里出现过的白手套定位（在MV中，白手套的画面一共有10060帧），在每一帧的画面上把手套边缘一点点地框起来，做成精准的像素图。收集起来的网友作品将供其他网友免费下载，以此为元素进行再创作。这个项目和另外几个众包项目给了皮尤灵感——为什么不做一个类似的活动，比如，把一部电影分成许多视频剪辑，然后让人们基于这些剪辑进行重新创作呢？什么电影合适呢？“显然是《星球大战》。”皮尤说，“这是最有名的电影。还有，我爱它。”经过6个月的构思，他把《星球大战4：新的希望》（Episode IV: A New Hope ）剪成了473个视频，每个长度为15秒。然后花了两个星期时间搭建起一个“完全未经卢卡斯影业许可”的网站，号召粉丝以视频剪辑为原材料，制作并上传属于自己的星球大战。

接下来的几个月，近千人提交了他们的作品，形式包括电脑动画、实景动画和定格动画等。皮尤简直不敢相信人们呈现出来的热情：“有时，重新制作一个15秒的视频，从拍摄到剪辑需要花费几周的时间。他们还把黑武士大师达斯•维德的服装从头到脚重新设计了一番，尽管他在屏幕上只出现了半秒钟。”网友们的“大作”既是对这部电影毫无掩饰的致敬，也是开放的滑稽模仿，这个活动使得粉丝有机会与他们最爱的电影进行互动，成为“星战文化”的一部分。

皮尤的创意为他摘得了2010年艾美奖“最佳互动媒体创作奖”。后来，皮尤应卢卡斯影业之邀，又以类似的方式策划了两个互动媒体活动——“星球大战未剪辑版”及之后的“帝国大厦未剪辑版”。事实上，互动媒体作品作为一种新的艺术类别，直到两年前才正式登上大雅之堂，在我眼里，皮尤的星战系列就是第一个组织有序的大型众包互动媒体作品。作为观众，你看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有些无厘头，但绝对能够体会创作者的那份激情。

大多数混音作品都反映了创作者和创作素材之间的某种关系。在五花八门甚至可以说乌七八糟的混音世界，有一种类型的创作产量最高，即“超级剪辑”（supercut），作者通过它要么向艺术致敬，要么狠狠吐槽。2008年，知名博主／网络技术专家安迪•巴约（Andy Baio）和网页设计师里安•甘茨（Ryan Gantz）在一次头脑风暴中创造了“超级剪辑”这一名词。巴约“发现混音领域流行一种制作方法，将某个特定词语或元素从影视作品中提取出来”。他在一篇博客中给出了更详尽的解释：“超级粉丝将其喜爱的影视作品的一集（或者整个系列）当中的台词、动作、陈词滥调等单独剪出来，再集中汇编成为一个超级蒙太奇 视频。”这无疑需要相当程度的偏执与痴狂，因此超级剪辑的创作者都像得了强迫症一样。

超级剪辑的作者往往要积累N多个相同元素的片段，才能汇编成一个视频。一些作品会吐槽某个陈词滥调。YouTube上有个超级剪辑视频，就是吐槽真人秀的嘉宾总是爱说“我可不是来这儿交朋友的”。 另一个视频汇总了电视剧中的侦探放大监控图像的镜头。还有一个视频汇总了恐怖电影主角被镜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吓到的画面（这些人照镜子的时候永远心不在焉，直到背后出现了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怪物才如梦初醒）。还有不少作品把矛头对准了明星：阿诺德•施瓦辛格总爱大吼；《犯罪现场调查：迈阿密》（CSI:Miami ）的主演大卫•卡鲁索总喜欢戴上太阳镜耍酷。随着超级剪辑的流行，其创意和深度也在不断提升，连高高在上的艺术界也开始接受它。美籍瑞士艺术家克里斯蒂安•马克莱的《时钟》（The Clock ）汇集了一万多个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时钟镜头，时长刚好24小时，它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令人震撼的超级剪辑。我第一次“体验”这个视频不是在YouTube，而是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一些最好的超级剪辑视频要么表达了鲜明的观点，要么满是诚意的吐槽。我的个人最爱之一叫作《索尔金主义》（Sorkinisms ），是著名剧作家阿伦•索尔金的粉丝凯文•波特花了两年时间完成的。 从视频中，你可以看到这位获奖剧作家的作品里那些反复出现的台词或表达方式。尽管波特表示：“这个视频并不是对索尔金的批判，更像是在索尔金的影视世界中的一次畅游。”然而，观众很轻易地便能从中品尝到对索尔金的讽刺。我喜欢这个视频，或许是因为我有机会回味一下索尔金的作品，或许是因为我被波特的努力和诚意打动。真正优秀的超级剪辑的意义并不在于作者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努力去完成它，而在于它们能够启发我们重新审视（哪怕只是片刻）一种文化的运作方式。它们能够让我们去质疑媒体奉行的传统，去探寻文化产品背后的动机，去鉴定娱乐产品的意义和价值。

最能引起情感共鸣的超级剪辑不仅能够娱乐大众，还能启发他们进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