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动美学和16岁少女的卧室

2006年夏，一个名叫布里的16岁女孩创建了自己的视频播客。每隔几天，她便面对镜头，大谈自己的生活琐事和兴趣爱好，没想到这些东西极对年轻人的胃口——她渐渐成为青少年心目中最酷的女孩，她拍摄的视频屡次登上YouTube的热门榜单，她的频道也很快成为YouTube上最受欢迎的频道。人红是非多，事情开始有些不对劲儿。粉丝先是在她的卧室的墙上发现了英国神秘学家（被称作“世上最邪恶的男人”）阿莱斯特•克劳利（Aleister Crowley）的照片。更让观众感到奇怪的是，布里没去学校，而是在家接受教育。她的父母兼老师好像是某个异教的追随者。争议随之而来，人们开始痴迷于解开这位16岁少女生活的秘密。

原来，这位少女的真名不叫布里，而叫杰西卡•李•罗斯（Jessica Lee Rose）。她也不是16岁，而是一位19岁的新西兰女演员。实情是，编剧拉梅什•弗林德斯和迈尔斯•贝克特博士打算制作一部名为《寂寞女孩15》（lonelygirl15 ）的网剧，他们选中了杰西卡做女主角。起初，杰西卡认为这是一场骗局，一来，自己从未听说过剧名，二来，整部剧都只用摄像头拍摄。仅仅两次试镜后，杰西卡便收到了雇用通知，要求她至少空出6个月的档期。尽管心存疑虑，杰西卡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该剧还有一个联合主演优素福•阿布–塔勒布，平时的工作是吧台服务员。两位主演都签署了保密协议，承诺隐瞒自己在真实世界的身份。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纸终究包不住火。4个月后，一个新闻调查揭示了所有真相。杰西卡说，那天晚上她哭了，因为自己的信誉即将毁于一旦，她很怕成为众矢之的。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尽管一些粉丝大发雷霆，但还有一些粉丝选择继续跟踪她的频道，一探究竟。

这究竟是阴谋，还是炒作？说不清楚，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一种新的讲故事的方式出现了，它和欺诈无关。这部网剧的制作成本少得可怜，拍摄初期，最贵的设备也就是一个价值130美元的摄像头。网剧里出现的卧室，其实就是编剧弗林德斯自己的卧室，里面的陈设全部来自二手店和廉价超市塔吉特。 编剧们创作这个网剧的想法很简单，他们认为在如今这个用镜头说话的时代，观众一定特别喜欢那些敢于在摄像机面前“做自己”的人，甚至不会怀疑视频的真实性。把戏被揭穿后，制作人坦言他们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动机。最初，他们打算将《寂寞女孩15》系列视频作为发行长篇DVD（数字视频光盘）特辑的前奏，但仅仅几个星期后，《寂寞女孩15》的收视率就已经可以跟一些有线电视台的连续剧相匹敌。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创作的不仅仅是一部网剧，还是一种不同于电视、电影拍摄的全新的叙事手法。

对一些人来说，《寂寞女孩15》系列视频集中体现了网络视频早期的荒诞不经。对另一些人来说，他们发现了一个玄机，那就是网络平台也可以成为自己的个人秀场。如今的一些“网络当红炸子鸡”就是因为看了《寂寞女孩15》之后才开始弄播客的。来自乌拉圭特立尼达的YouTube明星阿丹德•索恩（Adande Thorne，又名Swoozie）就明确表示，他就是受到了《寂寞女孩15》的启发，才开始走上动画视频搞笑之路的。 对于今天的YouTube观众来说，《寂寞女孩15》早已成为江湖传说。即使你愿意点开那500多集视频中的任何一集，都很难真切体会到它曾经引发的狂热。这是网络时代的特有现象，热门视频不仅需要你的参与，还需要你即时即刻的参与。

《寂寞女孩15》充分利用了网络平台独有的创造力，引爆了无数观众对少女布里巨大的好奇心。这并非制作人的本意，最后却无心插柳柳成荫。真作假时假亦真，这就是互联网的独特美学，而该剧在某种程度上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创作人员从未明确承认视频实为虚构，同时也不曾否认，他们想以内容本身去说服观众。“我们从未撒谎，”杰西卡后来表示，“我们只是把那些视频放到网上。”

我们之所以爱看网络视频，是因为它们的风格很草根，且主角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我们能从中感受到真实，这一点很多流行视频都做不到。仔细想想，《寂寞女孩15》不就是后来火得一塌糊涂的真人秀的鼻祖吗？这种风格就是主打真实可信的人物和脚本（即便是虚构的）。

这种类型的视频好玩就好玩在它既贴近真实生活，又充满了互动性，因此观众对它的喜爱程度只增不减。一个“孤独女孩”倒下去，一批“孤独女孩”会站起来。类似的视频在YouTube上越来越多，类似的创作概念和模式被用户不断模仿，其中不乏佼佼者。

就拿人们长期迷恋的恶搞视频来说吧。很多年前，恶搞类电视节目《隐藏摄像机》（Candid Camera ）已经证明这种影视类型对观众的吸引力，但互联网开辟的是一个全新的恶搞风潮。不夸张地说，人们每天在YouTube观看的恶搞视频，多到可以惊掉你的下巴。撇开始作俑者有时使用的不道德手段不谈，这些视频长期保持超高吸引力这一事实本身，已经说明视频时代构建出了一套新的美学法则，它们的成功和受欢迎再度印证了以现实为基础的娱乐节目的价值。

在众多的恶作剧频道中，创作团体“四处即兴”（Improv Everywhere，简称IE）颠覆了我们对恶搞的传统定义。创始人查理•托德（Charlie Todd）于2001年搬到纽约后组成了这个搞笑团体，他们的口号是“我们就是来搞事的”。多年来，团队不断集结“搞事者”在公共场所执行过多次“任务”（也就是恶作剧），而且从不提前知会相关管理部门或者在场的路人。对此，托德解释说：“IE的目的之一就是带给人们一些有趣的经历。我们搞的是恶作剧不假，但是它可以使参与其中的人，余生都对曾经做过的疯狂举动津津乐道。”我第一次听说他们是因为几年后一个名为“最好的表演”（Best Gig Ever）的噱头，IE组织了一群搞事者，跑到一支三流乐队的表演现场假扮狂热粉丝。2008年，IE故技重演，这一次的目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学生棒球联盟比赛。搞事者们事先摸清了这批参赛者的名字，甚至小名，准备好了喇叭、背景板等助威器材，冒充这些孩子的狂热球迷。他们还在现场搭起了一个超大屏幕，安排了一位“记者”进行实况报道，甚至还找来了NBC（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传奇毒舌体育评论员吉姆•格雷（Jim Gray）进行现场解说。当然，参赛的孩子们、现场家长及其他观众对此毫不知情。于是，搞事者的恶作剧和观众的迷惑、惊讶或爆笑的反应统统成了恶搞“笑果”。在以上这些视频中，搞事者和不明就里的观众在镜头前奉献了一样长的出镜时间，视频中的所有人都变成了恶作剧的表演者，共同呈现了一场即兴表演。第一个使得该搞笑团体声名鹊起的要数他们策划的名为《静止的中央火车站》（Frozen Grand Central ）的恶搞，这也是该团体首个引发了病毒流行的创作。团队组织了200多名搞事者来到纽约市中央车站，然后一声令下，这200多人在同一时刻突然定格不动了——这可是全球日均流量最大的火车站之一，围观者的惊愕可想而知。观看这个视频的乐趣既在于欣赏人们迷惑的反应，又在于欣赏搞事者们各种好玩的定格姿势。IE的创作提升了恶搞艺术，也让YouTube的观众对恶搞视频的新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其实在影视界，恶搞并不是什么新玩意儿。电视节目《街头恶搞真人秀》（Trigger Happy TV ）、美剧《波拉特》（Borat ）、电影《捣蛋双宝》（The Jerky Boys ）等，都以恶搞为重要元素，并且获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然而，恶搞却通过YouTube平台才成为喜剧流派当中越来越受重视的一颗新星。 究其原因，首先，恶搞视频跟小品剧和动画片比起来，成本更低、制作难度更低。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视频无论是拍摄手法，还是内容，都在尽力满足观众对真实性的渴求，看着屏幕上那些被整得一脸茫然的“苦主”，观众乐不可支，他们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通常，观众很容易与恶作剧的肇事者产生共鸣，来看看YouTube上人气最旺的恶搞艺术家之一——罗曼•阿特伍德（Roman Atwood）。2016年，罗曼的恶搞视频平均每周的浏览量达到3000多万次，这些作品许多都经过了精心编排与策划。有一次，罗曼把自家填满了彩色塑料球，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当他和他儿子的母亲、女友布里特妮•史密斯（Brittney Smith）庆祝在一起5周年的时候，也策划了一次恶搞，此次恶搞成为他的代表作。那时他们在阿鲁巴的一家酒店共度良宵，罗曼悄悄在房间安装了一个隐藏摄像头，以便录下他的恶作剧。

“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它很糟，可能是你听过的最糟糕的事……”罗曼对女友说，声音中充满了伤心与悔意，“三周前我在洛杉矶遇到了一个女孩，然后，我们发生了一夜情……我向上帝发誓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听了男友的坦白，布里特妮双手掩面，发出啜泣的声音。罗曼见女友哭得越来越伤心，便上前安抚，直到她顿了一下，说：“我也出轨了……”

“什么？！”这下换罗曼傻了。

“我也跟别人上床了。”

“什么？我不相信。你真的出轨了？”

“我真的出轨了。亲爱的，我真的很抱歉。”她哭着说。

没想到自己的恶作剧引出了这么一个幺蛾子，这下，罗曼开始情绪失控了。他破口大骂，一拳打向一盏灯。罗曼要求女友马上告诉他那个男人是谁。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他从卑鄙的恶搞者变成了戴绿帽子的可怜虫。

这时，布里特妮一脚跨上床，站在上面大叫：“我看到你悄悄地装摄像头了，你这个白痴！”看上去一副死人样的罗曼从女友的笑声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罗曼在经历过内心的纠结后，还是公开了这个视频。这样一个看似愚蠢的恶作剧，却完美表现了一系列复杂的人类情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恶搞视频的代表。对于很多看过该视频的观众来说——其中包括频道的1000多万订户，这对情侣不再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而是已经形成一种联系的感同身受者。这个视频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将虚构和人类的真实情感经历相结合，当观众看到视频里的罗曼被背叛时，自己也产生了情感共鸣。这个视频的走红同时也说明，观众对娱乐作品的要求更高了，这些作品得将戏剧化的设计融入日常生活。

网络红人乔•彭纳（Joe Penna），又名“神秘吉他男”（Mystery GuitarMan），最早通过制作视频特效出名。彭纳生于巴西，孩提时代便从圣保罗搬到了美国。此后，他放弃了申请医学院，投身视频制作。彭纳擅长剪辑，制作了许多精彩的动画视频和音乐。虽然彭纳的特效水平和好莱坞大片还是有一定的差距，但比起那些低保真画面还是强太多。彭纳的拍摄场地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比如办公室、街道等，但是后期制作却基本可以称得上完美。彭纳制作的特效可以和维塔数码（Weta Digital）或者工业光魔（Industrial Light & Magic） 相匹敌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这不是重点。在我看来，他的视频更有魔力。我们看完电影《侏罗纪世界》（Jurassic World ）后，根本不记得它的特效团队，但看完短片《神秘吉他男翻书翻到精神失常》（MysteryGuitarMan Flip Book Flip Out ）后，我们一定会记住制作人彭纳。在彭纳的视频里，主角通常就他一个人，特效、音乐、剪辑等全部由他亲自操刀。每周制作一两个这样的视频，花费了他很多的时间和精力。2012年，他用微软的Excel软件制作了一部定格动画。你能想到吗？彭纳用Excel这个几乎人人都会用的工具制作了一部动画！观众越是知道这个软件有多简单，就越是明白这个创意视频的价值。另外两个走红的超萌定格动画是他在妻子怀孕时拍摄的《神秘吉他男的妻子》 （MysteryGuitarWife ）和《神秘吉他男的孩子》（MysteryGuitarBaby ）。视频花费10个月时间制作，采用了延时摄影的拍摄手法，展现了亲密的一家人。彭纳的作品总是能揭示平凡生活中的美好。此外，他还经常出现在镜头里向观众介绍制作花絮、呼吁观众订阅他的频道。有时候彭纳还会告诉观众完成视频的时间正好是凌晨几点，这些小细节使得他和观众的距离更加亲近。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在YouTube上，视频作者未必非得找一个特效师或影视名人前来助威，只要作者与观众联系更密切、更有默契，视频就会更受欢迎。

在YouTube，像彭纳这样的创作者还有很多。对于这类创作者来说，每一个观众的意见都很重要，它们构成了作品的一部分，影响着作品的内容风格。因此，YouTube上的视频不像传统的电影或者电视剧那样，由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团队制作而成，它们的背后是一个个像彭纳那样有血有肉的创作者。他会告诉观众他想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用了什么工具。最重要的是，创作者会询问观众爱看什么，因为他们特别在意观众对不同的作品的评论和反应。换句话说，在YouTube，创作者与观众之间通过作品进行互动，从而建立对彼此的信任。这种互动就像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被摆在了显要位置。在YouTube早期，这种互动就已经很频繁了。正如一些YouTube创作者对我说的那样：一部电影放完以后，导演和演员无法出现在幕前，问观众喜不喜欢他们刚才看到的东西。而在YouTube上，每个观众看完作品后便可通过评论、留言等方式向创作者传达自己的意见。

很长一段时间，网络美学从未被重视，一直被贴着“业余”的标签。然而，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壮大，传统的娱乐业和广告业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态度。网络美学强调娱乐产品的真实性，于是传统娱乐业的大亨也试图想办法让电视节目呈现出真实性。什么办法？花钱。然而，YouTube视频的真实性并不是取决于创作者的相机有多高级、编辑技巧有多精湛，而是取决于他们的创作理念。产品的质量对观众来说依然很重要，但创作、创意理念的真实性才是王牌。

在许多YouTube小品剧和短片中，演员常常是创作者和他们的朋友。不是我说，其中有些人的表演相当糟糕，根本不该来当演员。起初我还挺震惊的，心想创作者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作品，随便挑一些“歪瓜裂枣”就上阵。有一段时间我还认定，线上视频是那些在主流娱乐界找不到一席之地的人用来练手的。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些不完美的表演会让观众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很真实，而不是刻意打造的。

有一阵，我们在制作《YouTube一族》（YouTube Nation ），它是YouTube与梦工厂动画制作公司（DreamWorks Animation）合作的日间秀节目。那时，为了节目制作，我们可以使用梦工厂的所有设备！于是，我和执行制片人史蒂夫•伍尔夫以及查德•迪亚兹经常出没于位于玛丽安德尔湾的梦工厂那栋奇怪办公大楼 的顶层工作室，那里面可是应有尽有。怎么让这个节目既“高大上”（《YouTube一族》是第一个拥有4K画质的日间秀），又符合YouTube一贯的草根形象呢？我和制作人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另外，节目的设计师特意设计了一个办公室风格的演播室以凸显YouTube的“手作”风格，但是，每次我们在“假办公室”录制节目的时候，总感觉哪里不对。最后，伍尔夫和迪亚兹决定干脆把YouTube员工的办公室作为演播室，结果效果相当不错，无论是光线还是摄影都很完美。假的再怎么包装都是假的，真实才是第一标准。

现在你明白了吧，YouTube的美学就是尽可能地去掉阻隔在屏幕与观众之间的所有障碍，让观众之间，观众和作品、创作者之间的交流畅通无阻。那种零距离的感觉才是作为观众的我们最想要的。幸运的是，一些极具天赋的YouTube人才已经找到了实现这种美学的奥秘，他们创作出了真实可靠，便于他人模仿、复制的视频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