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音：表达自我的新语言

2011年，也就是《彩虹猫》（Nyan Cat ）在YouTube上爆红的那一年，克里斯•托雷斯（Chris Torres）年仅25岁。他很小便从波多黎各搬到了美国得克萨斯州。白天，他在达拉斯某保险公司担任行政助理，下班后便泡在网上搞一些奇奇怪怪的“艺术”创作。其实，托雷斯搞艺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他从没受过正规训练，而是通过自学视觉艺术等，把自己画的漫画发表在个人博客上。漫画的主角很漂亮，正是他那天天黏在一起的好朋友：一只名叫马蒂的俄罗斯蓝猫。这个名字是托雷斯受到电影《回到未来》的启发，给宠物猫取的，因为男主角也叫马蒂。这部电影是20世纪80年代的科幻经典，作为宅男的托雷斯这样做也就不足为奇。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宠物猫马蒂也将引发一场全球效应，其火爆程度还真不输给那部科幻电影。

2011年2月，托雷斯接到红十字会的邀请，为其举办的一次募捐活动现场作画，作画的内容由网络观众决定，作画过程将全程直播。这时，观众席上有人建议他画马蒂猫，不过得把这只猫画成……果酱馅饼干的样子。托雷斯的脑海中蹦出了一幅潦草的图画：一块撒着糖粉的饼干上面长了一颗俄罗斯蓝猫的脑袋，还有四只脚，它的身后则是一道四散喷射的彩虹。“说实话，这东西纯粹就是为了迎合网友。马蒂猫加果酱馅饼干，这就是一个玩笑啊。”托雷斯后来解释说。

当晚，托雷斯翻开自己正在学习的像素艺术教材，心思又回到了那幅画。像素艺术不同于别的数码艺术，它是电脑最原始的图像表现方法。像素画通过四方形的像素颗粒有规律地组合，拼合成完整的图像。还记得早期电子游戏里那种锯齿边缘的视觉效果吗？像素画就是那种风格。想到这儿，托雷斯又回过头去修改那幅草图。2011年4月3日，他终于完成修改工作，重新发布了一个8位元风格的GIF（图像互换格式）动画图像在博客上，主角还是马蒂猫和果酱馅饼干。一个粉丝将这个动图转发到了当时最具影响力的网络文化博客之一——“新鲜每一天”（The Daily What）。该博客再次转发此图，并且通过轻博客始祖、全球最大的轻博客网站汤博乐（Tumblr）传播给了全美国各地的网友。

这时，故事来到了一个神奇的时刻：马蒂猫被一位名叫莎拉•蕾哈妮的女大学生看到。莎拉从未见过托雷斯，事情还要从她的朋友PJ说起。PJ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宅男，经常混迹于汤博乐等网站，挖掘各种新奇古怪的玩意儿。一天，他把马蒂猫拿给莎拉看，并向莎拉介绍了一种新的日本音乐风格，它由音效软件Vocaloid制作而成。Vocaloid是由日本乐器制造商雅马哈（YAMAHA）集团开发的电子音乐制作语音合成软件，输入音调和歌词，软件就可以将其合成为歌声。歌曲的基础声音数据则采样自配音演员，这些庞大的数据被称为“音源库”。歌声听上去如何？想象一下欧美流行歌星吸了氦气，变声以后唱出来的调调。PJ最喜欢的一首Vocaloid曲风的歌叫作《喵喵喵喵喵喵喵！》（Nyanyanyanyanyanyanya! ），它是由账号为daniwellP的日本音乐制作人谱曲并发布上网的。PJ最喜欢的一个版本是由初音未来演绎的 。初音未来16岁，总是梳着葱绿色的双马尾辫。不过，初音未来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电脑程序。具体地说，初音未来是音源数据采样于日本配音演员藤田咲的虚拟歌手。莎拉也许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PJ很爱那首歌。4月5日，就在托雷斯发布马蒂猫动图之后不到两天，莎拉将PJ最爱的Vocaloid神曲与那个动图合体做成了一个视频，并以《彩虹猫》为题发到了YouTube上。莎拉告诉我：“这样，PJ只需要打开一个页面，就可以同时看到并听到他最爱的两样东西。”

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莎拉的意料。最初发布在莎拉YouTube个人频道和PJ汤博乐页面的《彩虹猫》视频，被网友和各大论坛网站纷纷转载。两位大学生拿来取乐的一个笑话，竟然引发了一场网络上的大流行。在那个长为3分37秒的视频中，只有一个无脑循环的马蒂猫动图。好吧，就算那幅图如托雷斯所说“一只猫飞过太空，划出一道彩虹，让人看了就高兴”，它还是一个怪里怪气的东西呀。结果，《彩虹猫》被人们誉为数字艺术，更成为大受欢迎的病毒视频。一时间，处处都有彩虹猫。有人翻唱这首歌，有人创作出各种改编版本，甚至有人打扮成彩虹猫的样子。他们还制作了类似番外篇的视频——《彩虹猫走遍世界》。在这个版本中，猫的身体不是饼干而由各国国旗替代，它身后喷出的彩虹则根据国旗颜色而不断变化，音乐则是Vocaloid风格的对应国歌。视频中，彩虹猫几乎走遍了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仅2011年，《彩虹猫》视频的浏览量便超过了8000万次，在当年浏览量排行榜上名列第五。此外，成千上万的改编版本也很受欢迎。据统计，到2017年，YouTube上有超过10万个与彩虹猫有关的视频，它们的浏览量总计超过12亿次。最不可思议的是，其中有一个无脑循环的版本长达10小时，这个视频的浏览量竟然也超过了5000万。

还有更令人吃惊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彩虹猫已然成为互联网的一个象征，一个从电脑桌面壁纸到“占领华尔街”集会海报上都能看到的标志。远的不说，YouTube公司办公楼二楼的一个大会议室就是以彩虹猫命名的。 你可能会觉得很荒谬，但如果你仔细回顾这个视频的走红过程，就会发现它其实象征了网络平台独有，而传统媒体缺失的那种文化——草根、民主、公平。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多么平凡，只要你的作品有价值，就会受到大众追捧，就有机会一夜成名。现在，你还会觉得荒谬吗？

彩虹猫的流行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托雷斯收到了大量寻求商业合作的问询，他买下了彩虹猫形象的版权，从保险公司辞职，成为彩虹猫形象经纪人，忙不迭地授权玩具、衬衫、电子游戏等。有意思的是，daniwellP当时并不希望他创作的歌曲用于商业目的。至于莎拉，许多人认为凭借《彩虹猫》视频的大红大紫，她肯定大赚了一笔，但她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原来，尽管在这个三方“合作”的视频中，莎拉仿佛是那个不可或缺的牵线人，但视频主要元素的知识产权并不属于她。比如，彩虹猫形象是托雷斯的、歌曲版权是日本音乐制作人daniwellP的，莎拉不能从中牟利。 好吧，那么谁制造了这一切流行，谁就能从这种流行的衍生品当中获利，对吧？但是，谁才是《彩虹猫》流行现象的“版权所有者”呢？托雷斯？曲作者？Vocaloid混音软件？转发过该视频的博客和网站？还是我们——每一个浏览、点赞、转发过这一视频的用户？

一天，当我坐在肯尼迪机场的停机坪上准备出发前往旧金山YouTube总部的时候琢磨起了这个问题。《彩虹猫》这样的混音作品颠覆了我这一代媒体人的一贯认知，那就是，创造艺术和娱乐是专业团队的事。然而，这个定义放在彩虹猫身上显然解释不通。作为一种流行文化，彩虹猫是一群人分别独立创作的总和。假设我们把这一流行文化看作结果往回推，就会发现这一结果的形成，靠的是成千上万人在不同方面发挥的积极作用。彩虹猫是一个意义符号，而意义的来源是多元的：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创作方式表达着不同的自我，最终集合在一起形成了象征意义上的彩虹猫。艺术家和网民之间相互独立，可是，少了哪一方的贡献，彩虹猫都没法儿成为流行。因此，你不能说哪一个人或者哪一个群体缔造了彩虹猫的流行，它的成功的的确确归功于参与整个过程的每一个人。

当看到一只官方授权的彩虹猫在达美航空最新版本的安全演示录像里跳舞时，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新世界！

在过去，作品的所有权牢牢掌握在原作者手中，而像《彩虹猫》这样的混音作品可能导致创作界限的模糊、参与者之间的纠纷，以及种种商业难题。过去，艺术创作者闻混音而远之，正是为了避免惹上此类麻烦。美国法学家劳伦斯•莱西希（Lawrence Lessig）在他的书《混音》（Remix ）中写道：“虽然混音并不是什么新概念，但在人类历史长河的大多数时间，它是寂静无声的。这并非严苛审查之故，也非资本压制，而是因为用经济学原理去解释清楚混音作品的生产、分配及消费过程，涉及的方面实在太多，以至于难以解释清楚。至少对于大部分混音作品来说是如此。”

不过，互联网是个大熔炉，能够包罗万象。事实上，混音作为一种表达创意的艺术形式，最早就是在互联网遍地开花的。正如马特•梅森在《盗版困境》（The Pirate’s Dilemma ）中写的那样：“一开始，混音只是音乐界偶然发生的惊喜。互联网推动了它的普及，混音逐渐成为一个富有争议的流派，最终演变成一场大众文化运动。” 不得不说，混音赶上了好时候。网络科技和像YouTube这样的平台不仅让混音成为一种酷劲十足的创意风格、一种独具魅力的传播方式，还非常有利于其广泛传播。

罗伯特•朗制作的《闪亮》（Shining ）是我最早看过的混音视频之一，至今仍记忆犹新。在这个视频中，罗伯特把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经典惊悚电影《闪灵》（The Shining ）的背景音乐替换成了彼得•盖布瑞尔的抒情歌曲《索斯贝里山川》（Solsbury Hill ）。于是乎，连环杀手瞬间化身成为浪漫喜剧当中一位古怪而又溺爱孩子的好爸爸。制作这个视频的时候，罗伯特还只是一位助理剪辑师，这个视频是他参加由独立创意编辑协会举办的预告片创意剪辑比赛的参赛作品。罗伯特凭借《闪亮》获得了2005年纽约赛区的第一名，他的职业生涯甚至整个人生轨迹也由此改变。赛后，罗伯特将视频上传到自己公司的网站。他很谨慎，只打算跟几个朋友分享。不料，就在当天，这一“秘密”链接的点击量差点使公司网站崩溃。同一天，他还接到了华纳兄弟副总裁的电话。“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罗伯特回忆。结果，华纳兄弟副总裁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个滑稽的视频很好奇。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罗伯特每天都会收到数百封邮件，表达对视频的喜爱。人们喜欢分享这种有趣、简单的快乐，我也一样。不过，我之所以对这个视频念念不忘，还有别的原因。要把一部在人们记忆中保存了多年的经典改编为属于自己的混音作品，着实得有两把刷子。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真的很欣赏罗伯特的大胆和带着些许离经叛道的创新精神。

《闪亮》成为成千上万人的创作缪斯，一部又一部的混音视频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有人把充满哲学命题的鸿篇巨制《2001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 ）混成了爆米花电影；有人把宗教题材的《十诫》（Ten Commandments ）混成了青少年喜剧；有人把《欢乐糖果屋》（Willy Wonka & the Chocolate Factory ）中的威利•旺卡（Willy Wonka）改编成一位妄想症患者；《欢乐满人间》（Mary Poppins ）中的玛丽•波平斯变身拥有超能力的女巫。一个新的创意世界正在向我们招手，它有一套全新的运作规则。

混音之所以成为最受欢迎、网民之间最重要的沟通方式之一，首先在于视频时代给予了它足够的发展空间：混音是对已有作品的一种操纵和重组，但只要你的作品通过这种手段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它就是属于你的作品。其次，视频时代给予了它充分的互动条件。一个混音视频，不单使我们与混音创作者本人产生共鸣，还让我们与那些已经对时代颇具影响力的作品、事件或者人物重新沟通。由于这种沟通方式本身所具有的意义和价值，它反过来又会进一步影响我们这个时代。再次，视频时代似乎就是为混音这一艺术形式而生的。回想我们心目中最酷的那些视频，它们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蕴含反叛精神且特立独行，而这也是混音艺术的精髓所在。不夸张地说，混音一度被视为互联网首个独创的表达自我的艺术形式。

下面我们就来听听生活在视频时代的混音艺术家的心声。